[《晉書·陶潛傳》潛嘆曰：「吾不能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裡小人邪！」晉安帝義熙二年(公元406年)，解印去縣，乃赋《歸去來》。(文選無‘兮辭'二字，歸去來乃歸去之意，來是助語詞。)]
序
余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1。幼穉盈室2，缾無儲粟3。生生所資4，未見其術5。親故多勸余為長吏6，脫然有懷7，求之靡途8。會有四方之事9，諸侯以惠愛為德10；家叔以余貧苦11，遂見用於小邑12。於時風波未靜13，心憚遠役14。彭澤去家百里15，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16，眷然有歸歟之情17。何則18？質性自然19，非矯厲所得20；饑凍雖切21，違己交病22。嘗從人事23，皆口腹自役24。於是悵然慷慨25，深媿平生之志26。猶望一稔27，當斂裳宵逝28。尋程氏妹喪於武昌29，情在駿奔30，自免去職。仲秋至冬，在官八十餘日。因事順心31，命篇曰〈歸去來兮〉。乙巳歲十一月也32。
1 耕植：耕是耕田，植指種植桑樹。
2 幼穉盈室：(穉同稚)小孩滿室。
3 缾：(同瓶)口小腹大陶器。
粟：小米。
4 生生所資：生計所需費用。
5 術：此解方式本領。
6 長吏：指縣吏小官職。
7 脫然有懷：霍然有感。
8 靡途：沒有途徑(門路)。
9 會有：遇上。
四方之事：指各地動亂不寧。
10 諸侯：指州郡之官。
11 家叔：指叔父陶夔(時任太常卿)。
12 用於小邑：指任用於彭澤縣。
13 風波未靜：指戰事未息。
14 憚：[粵音但]怕。
遠役：遠處出差。
15 彭澤：縣名，今江西省湖口縣東。
16 及少日：過了些日子。
17 眷然：依戀樣子。
歸歟：歸去吧。《論語·公冶長第五》子在陳曰：歸與！歸與！
18 何則：為何
19 質性自然：本質自然無造作。
20 矯厲：矯揉造作。
21 切：痛切。
22 違己：違背自己。
交病：指心情交錯。
23 嘗從人事：嘗循人事關係。
24 口腹自役：為餬口飽腹而自使形役(勞碌)。
25 悵然：失意的樣子。
26 媿：(同愧)
27 猶望：猶然期望。
一稔：稔是穀物稔熟，一稔是一次收穫。
28 斂裳：收拾行裝。
宵逝：深宵離去。
29 尋：不久。
程氏妹：陶淵明之妹嫁與程氏。
30 情在駿奔：形容奔喪心情急切。《詩經·周頌·清廟之什·清廟》對越在天、駿奔走在廟。
31 因事順心：指辭官之事遂順心情。
32 乙巳歲：晉安帝義熙元年(公元405年)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33！既自以心為形役34，奚惆悵而獨悲35？悟已往之不諫36，知來者之可追。寔迷途其未遠37，覺今是而昨非。
舟遙遙以輕颺38，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39，恨晨光之熹微40。乃瞻衡宇41，載欣載奔42。僮僕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43，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罇。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44。倚南窗以寄傲45，審容膝之易安46。園日涉以成趣47，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48，時矯首而遐觀49。云無心以出岫50，鳥倦飛而知還51。景翳翳以將入52，撫孤松而盤桓53。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54。世與我而相違55，復駕言兮焉求56！悅親戚之情話57，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58，將有事于西疇59。或命巾車60，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61，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62。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63。
已矣乎64！寓形宇內復幾時65，曷不委心任去留66？胡為乎遑遑欲何之67？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68。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69。登東皋以舒嘯70，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71，樂乎天命復奚疑72！
33 胡不歸：胡是疑問詞，整句問為何不歸。
《詩經·國風·邶風·式微》式微，式微！胡不歸？
34 心為形役：心靈為形勢所役。
35 奚：為何。
36 悟已往之不諫：覺悟自己過往之不能改正。
37 寔：(同實)
38 颺：(通揚)上下移動。
39 問征夫以前路：征夫是遠行者，整句是問行人前路狀况。
40 熹微：薄弱。
41 乃瞻衡宇：衡同橫，以橫木為門，貧賤所居，宇是屋宇，整句是看見簡陋房屋。
《詩經·陳風·衡門》衡門之下、可以棲遲。
僮僕：未成年的僕人。
42 載欣載奔：懷着歡欣奔走。
43 三徑就荒：小徑荒廢，此指歸隱田園。《三輔决錄》舍中竹下開三徑(西漢蔣翊，又作蔣詡，兗州刺史，王莽專權時不任，回家開三徑，只與友人交往，後人遂喻三徑為隱士。)
44 眄庭柯以怡顏：眄是斜視，意不經心閑視，柯是樹枝，整句意思是隨便看看庭院樹木以怡悅。
45 寄傲：寄於傲情，不受拘束的意思。
46 容膝：形容地方狹小，僅能容雙膝。
《韓詩外傳·卷九》今如結駟列騎，所安不過容膝；食方丈於前，所甘不過一肉。
47 園日涉以成趣：意為在園中涉步(漫步)成樂趣。
48 策扶老以流憩：手杖稱扶老竹，簡稱扶老，整句意思是持着手杖遊走憩息。[憩粵音戲]
49 矯首：抬頭。
遐觀：遠觀。
50 岫：[粵音就]山洞。
51 鳥倦飛而知還：[還此粵音旋]
52 景翳翳以將入：翳翳是昏暗，將入指太陽下山。
53 盤桓：徘徊。
54 息交：停止交往。
絕遊：斷絕(往昔)交遊。
55 世與我而相違：世事與我相違背。
56 復駕言兮焉求：意思是還有甚麼所求。
《詩經·國風·邶風·泉水》駕言出遊
57 情話：閒情家語。
58 春及：春天到來。
59 將有事于西疇：疇是耕作，整句意思是將往西面田地耕種。
60 命巾車：駕駛有帷蓬的車。
棹：划
61 窈窕：指山路曲折。
壑：山溝。
62 涓涓：形容細水慢流。
善：意羡
63 感吾生之行休：感到自己生命到盡頭。
64 已矣乎：(感嘆詞)
65 寓形宇內復幾時：喻寄身天地中還有多少時間。
66 委心：放下心意。
任去留：隨死生。
67 胡為乎遑遑欲何之：遑遑是心神不定，整句意思是為甚麼神不守舍。
68 帝鄉：天帝之地，意上天仙境。
《莊子·外篇·天地》乘彼白雲，至於帝鄉。
69 植杖而耘耔：植杖是倚着手杖，耘是除草，耔是培土。
《論語·微子》植其杖而芸
70 東皋：東面耕地田野。
舒嘯：舒暢地發長嘯聲。
71 聊乘化以歸盡：順大自然變化而終結。
72 樂乎天命復奚疑：樂天知命無復疑慮。
《易經·繫辭上》樂天知命，故不憂。
《論語·微子第十八》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莊子·內篇·人間世第四》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卻曲，無傷吾足！」
《呂氏春秋·卷十三·有始覽·聽言》
《周書》曰：「往者不可及，來者不可待，賢明其世，謂之天子。」
《史記·卷四七·孔子世家第十七》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兮，來者猶可追也！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去，弗得與之言。
《楚辭·卷十三·七諫·初放》西漢·東方朔
往者不可及兮，來者不可待。
哀時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予生之不遘時！往者不可扳援兮，徠者不可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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